民间歌谣中有一种叫“颠倒歌”。小时只知它叫“小孩子语”。大人们说:“教你个小孩子语!”便唱道:“小孩子语,实难熬,蚂蚁过河踩塌了桥,葫芦沉底碌碡漂,花椒树上结樱桃;东西路,南北走,听见庄里人咬狗,拾起狗来就打砖,打得步土高起天!”
这样的歌谣,一教就记住了。我想,有意思,蚂蚁过河竟踩塌了桥,胡诌呗。后来,还真听了些叫胡诌的歌。歌谣开宗明义就叫“诌”,毫不含糊:“瞎胡诌,诌瞎胡,拾起镰来就一锄,一锄耪在枣树上,桑椹子落了一糊糊,张起兜来拾马包(粪堆里生长的一种小植物),拾了茄子两嘟噜,家走切的是瓜菜,熬在锅里小豆腐,端起碗来吃干饭,出溜出溜喝糊涂,张三吃了李四饱,捞着王二撑龟了腰。说俺诌,俺就诌,大年五更立了秋,正月十五下雹子,打了荞麦和绿豆,二月十五发黄水,冲了一河秫秫头,捞了个小的一石二,捞了个大的打八斗,连着捞了七八个,打了还没一烟袋头!”这里是连着几个“诌”。
后来又见了一些“诌”,有些句子相似,是流传中的现象。有的叫“说花胡”,有的叫“瞎话”;旧社会民谣集子中有那么一两首,叫“反唱歌”、“倒唱歌”、“唱反歌”。新歌谣集子中没见过,大概大家觉得没意思,又不知该列为哪一类。可是,我们以组织名义搜集的歌谣中有,下面工作人员可能觉得有意思,搜集了上来。
前几年,编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也收到了那么一两首。这就让我继续想这个问题。于是我一再品我所掌握的这类歌谣。例如:“太阳出西落在了东,胡萝卜发芽长了一根葱,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滚油锅里鱼打浪,高山顶上把船撑,东洋大海失了火,烧毁了龙王的水晶宫;一只蚂蚁咬死驴,小麻雀一嘴叼死鹰,阳关道上有人骑着大刀扛着马,又来个口袋驮驴一溜风,半空中有个兔子咬死狗,院子里老鼠拉猫钻窟窿,一个小公鸡下了蛋,蛋中长根骨头硬如钉,小鸡吃了个黄鼠狼,青蛙吃了个长蛇精,老太太见了心害怕,胡子吓得直扑棱。说俺诌,俺就诌,大年五更立了秋,寒冬腊月涨黄水,遍地开满高粱头;东西路,南北走,山顶上听见人咬狗,掂起狗来就砸砖,车拉毛驴一溜烟。说胡拉,就胡拉,寒冬腊月种棉花,锅台上头撒种子,鏊子底下发了芽,拖了几根葫芦秧,开了一架眉豆花,结了一个大茄子,摘到手里是黄瓜,舀到碗里是芝麻,吃到嘴里豆腐渣,张三吃了李四饱,撑得王二哭爹妈。”
另有一首“瞎话”是:“瞎话,瞎话,说也罢,不说也罢,一根羊毛擀了一双毡袜,他爹穿了八冬,他儿穿了八夏,撕巴撕巴,锅台后里种上二亩大西瓜,好驴好马驮不了仨,放牛小子来偷瓜,抻抻肚皮装了二十仨,瞎汉说我看见了,聋汉说我听见了,瘸子说我去撵来,撵到秫秫地,叫秫秫叶把头割掉了,走到河里洗洗脸,一抹头没有了,张着瓢大的嘴哭他的头。”
民国年间出版的《民谣》中有三首,是湖北的“反唱歌”:“反唱歌,倒起头,我家园里菜吃牛,芦花公鸡咬毛狗,姐在房中头梳手,老鼠叼着狸猫走,李家厨子杀螃蟹,鲜血淹死了王二姐。”湖北的“倒唱歌”:“倒唱歌,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先养我,后生哥,爹讨妈,我打锣,家公抓球我捧盒,我走舅爷门前过,舅爷在摇我家婆。”河北的“唱反歌”:“唱反歌,倒起头,爷十五,娘十六,哥哥十八我十九,记得外公娶外婆,我在轿子前头打大锣。”
这些像是没啥意思的歌谣,想一想还是有奇妙的味道。一是它品格真诚,就是诌,诌而不忌诌,不像那些拿着假话当真话说不脸红,吹牛不上税。当年说“亩产万斤粮”,说“大战今冬明春,进入共产主义”,是严肃认真说的,后来才知道是头脑发热说昏话,那才是真的“说瞎胡”。当时那首“说瞎胡”,是和一些正儿八经的说瞎胡一起搜集的。第二,它告诉你诌以后,你在知道了它不是有意骗你的情况下,就听它怎样诌吧,它展开丰富的想像力,诌得让你开怀大笑,让你乐了又乐。你看滚油锅里鱼打浪,海里起大火烧了龙王水晶宫,你看,头都没有了,还在张着瓢样的大嘴哭他的头……歌谣的想像引你想像,这就是艺术效果。它自然让你得益,说它蚂蚁过河踩塌了桥,你就知道蚂蚁过河不能踩塌桥,许多生活中的知识,社会中的现象,它在反说中让你在思想上正过来。这是在乐的过程中得到的益。我看也不妨说,这类歌谣也是寓教于乐的一种手法。不然,它不会如此经久不衰地在民间流传。
(苗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