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十多年前，我在新疆，看到了报纸上刊登的一个戏剧预报，剧名《雄关漫道》，不免一惊。因为都知道毛泽东的《忆秦娥》中的名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里，雄关是主语，是指雄伟的关隘。“漫道”是谓语，“漫”是莫要或随意，“道”是说道、却道、且道、言道的道。“漫道”就是“不要说”。“真如铁”是补语或宾语，是“道”这一行为的内容、对象。“雄关漫道真如铁”，就是（请你）莫说雄关如铁的意思，把前四个字分离出来是文理不通，是闹了笑话。
“漫道“，其实是一个常见于诗词曲中的词，如“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不要说皇帝的都城与天一样远，天是容易见得着的，见皇上可就难啦。）“漫道而今无贺铸，尽肠断，满帘飞絮”，（别说现在没有善书性情的词人贺铸了，照样到处是伤心极了的断肠飞絮景象）。“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不要说不肖子孙都是荣国府里出现的，真正留下了麻烦、开启了事端的其实是宁国府。）这里的漫，全都是莫、别、否定的含意。
古来的诗文上，漫更常作随意、或有、无心、不固定、无边界讲。如“漫卷诗书喜欲狂”，如漫步、漫画、漫谈等。取出雄关漫道四字的朋友，恰恰忽略了漫与漫道的这些含意，而以为漫是漫长，道是道路了。赵朴初当年写过专文，介绍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词含义，指这里的“漫道”就是“别说”的意思。就是说诗人的原意是，不要说娄山雄关隘像铁一样地艰险强固，如今我们红军迈着大步穿越过去了。
因此，雄关漫道云云是不通的，起这四个字作剧名是没有弄清断句，这就闹了笑话。漫长云云，是比较新的文学用法。道在此词里是当说话讲，有道是的道讲，绝对不能当道路讲。想当年，新疆文联的主席刘萧芜也叹息良久，说雄关漫道的题名不通。
将雄关漫道真如铁解释为雄伟的关隘、漫长的道路、像铁一样难过，此种不通当时已现端倪，否则，赵朴初不会专门写文章作高小学生的语文教师的工作，专门解释“漫道”与“漫”字了。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更麻烦了，汉语的不通与误读已经成为顽疾、雄关漫道已经成为难医的老病灶。不但雄关漫道的剧名堂堂皇皇扬名于世，而且以“漫道”作名称的大公司也出来了。扭转一个字词使用上的不通，难矣哉！
我个人的小说《球星奇遇记》中有一歌词，曰“你且漫舞，我且漫唱”，责任编辑死活要把它们改成“慢歌慢舞”，真是活活地要你的命啊。
我曾经在某个场合提出过“雄关漫道”问题，一位用了此名称的作者说是某大领导已答应题写此剧名（后未题），另一位领导建议作者与王某人沟通一下。呜呼，语法构词等事宁有人际关系、公共关系的活动空间乎？语法构词事宜也要官本位乎？以不妥之文字稿求领导题写，这不是害领导吗？悲哉汉语，不通漫道真如铁，而今我辈从头学！
文/王蒙 原题：谈词说字（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