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常不期而然地发现身边忽然出现了很多对古典诗歌有兴趣的人，半数以上属于家有“待考学子”的父母，他们听见语文补充教材的广告词里这样说：“学会一首诗，就能知道十种作文的方法。”这，很像是有利于各种基测、学测、指考……之类“一试决终身”的大补帖，于是忧心忡忡的爸妈们经常拐着弯儿来问我：“怎样可以很快地学好古诗？”
我着实无言以对——要很快学好？要多么快才算够快呢？我慢慢学了三四十年，写过两三千首各种古体、近体，还没学好呢！但是，古典诗“不容易写好”却不应该是我们疏远古典诗的借口；正如“学会古典诗，就会写作文”也不应该是我们亲近古典诗的理由。
诗要写得好，极不容易。越是深具法眼的论者，品评越苛，越不轻易许人。清代的王士祯允为一代宗师，奖掖风雅、提携后进，可以说不遗余力了。然而一流诗人以下的作品，常被他雷殛一语，轰得尸骨无存。在这种宗师眼里，稍欠神韵、略逊格调的作品往往会带来比明显的滥作更坏的影响，因为他们总以为：次级品几可乱真；而“乱真”正是诗最大的敌人。
在王士祯的《香祖笔记》里，有这么一小段话：“恶诗相传，流为里谚，此真风雅之厄也。”意思就是说：坏的诗一旦为大众朗朗上口，成了口头俗语，对诗的教养，可以算是莫大的摧残。他分别举了四个诗人的作品为例：晚唐杜荀鹤的句子：“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罗隐的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五代“长乐宰相”冯道的句子：“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以及南宋陈随隐自述其先人的惊人佳句：“闭门不管庭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大名家王士祯看不上眼，一句“风雅之厄也”还真可能吓倒了有心“不避俗”、“不讳俗”、“不厌俗”的改革者。就以前列之中头一个被点名的杜荀鹤来看，他本来就是一位刻意杂糅俗语于雅辞之中的革命者，可惜王士祯看不惯这种改革。杜荀鹤的《长安道中有作》用语多么俗，可是却多么真切有力：“回头不忍看羸僮，一路行人我最穷。马迹蹇于槐影里，钓船抛在月明中。帽檐晓滴淋蝉露，衫袖时飘卷雁风。子（仔）细寻思底模样，腾腾又过玉关东。”
唐朝的张祜有一首家喻户晓的名作《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也是浅语有味的代表之作，直白中蕴藏着无限深情。让我们多看他一首《感归》：“行却江南路几千，归来不把一文钱。乡人笑我穷寒鬼，还似襄阳孟浩然。”
这种诗真是“次级品”吗？从某些个辉煌的诗史盛世来看，也许。我们很难说杜荀鹤的“未合白头今已白，自知非为别愁生”要比李白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高明；我们也很难说张祜的“诗成病愈生犀角，酒引娇娃活牡丹”要比杜甫的“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来得沉挚，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杜荀鹤、张祜这些诗人从来就是刻意向俚言俗语乞灵取经，以丰富那些言必称李杜、意必法盛唐的诗学。在他们刻意规模“非知识人语感”的许多作品里面，证明了“耐俗到底”居然还真有吸引我们现代人的趣味。
也许我们可以从“次级品”开始，亲近那种感动。
（张大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