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诗余》有桃花菊词云:解将天上千年艳,翻作人间九日黄。词中用字皆未深稳。康伯可词乃作“换得人间九日黄”,“换得”二字亦为切当。及核对《张孝祥长短句》,方知是:“偷将天上千年艳,染却人间九日黄。”至此意义明白,乃知下字工妙。这是史铸在《百菊集谱补遗》中说的话。工妙是说诗词的遣词造句要工致巧妙。张孝祥的《鹧鸪天》全词如下:桃换肌肤菊换妆,只疑春色到重阳。偷将天上千年艳,染却人间九日黄。 新艳冶,旧风光。东篱分付武陵香。尊前醉眼空相顾,错认陶潜是阮郎。
古人作诗、评诗往往重“诗眼”,如果一个字用得好,能透出全篇的精神,如同人的眼睛一样,“传神写照,正在阿堵”(阿堵的词义是这个、此处,语出《世说新语》)。下得工妙的字,就起这样的作用。所以,上面的《鹧鸪天》词的七言联,就成为下字工妙的佳例。这里说的是“偷”、“染”两字用的工妙。这两个字可称为“词眼”,刘熙载《艺概》中说:“词眼”二字见陆辅之《词旨》,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字警耳。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合变化,一动万随也?
以我看来,诗眼、词眼一般是诗词句中的动词、形容词,经作者锤炼而成。锤炼的目的,使下字更准确更生动。梦碧师常说:遣词造句先求准确,再求生动。例如有“一帘挂幽梦”一句,“挂”字是词眼,挂字与一帘相关合,下字不能无所关合,与四邻无关,那就是说下字无着落,显得下字用语突兀,也就是口语中的“愣”。另外,“挂”字也有出处,唐岑参有“边柳挂乡愁”,这里的“挂”字与“柳”字相关合,总之,“一帘挂幽梦”的挂字十分准确,“挂”字与后面的“幽梦”也搭配得恰当,给人以十分幽静之感。我记得有一首写雪的词《高阳台》,其中有描写人在雪中的句子,下字也很准确。词句说“拍肩扑面”这一句是有两个动宾结构的词组构成的,其中的“拍”、“扑”都非常准确。
上文说的是诗词中锤炼动词的例子,下面说诗词中锤炼名词的例子。秦观《八六子》词句:“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词的开头是说作者与怀念之人相别之久,独倚危亭,忽睹芳草,因芳草之刬尽还生,恰似离情之缠绵郁结。其间只用一抽象名词“恨”字,可见词人用笔之字法含蓄、空灵。周邦彦词:“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词句用杜甫诗“灯前细雨帘花落”,但周邦彦词中的帘花之意,与杜诗中帘花之意不相合,从中我们可知词中下字之难。
我国古诗词中,有许多佳词妙句,也有许多不甚出色的诗词,因其中一二字眼的作用,使人们称道。如果舍去章法,专求字句,纵正奇竟巧,怎么能开合变化。《助字辨略》中说:“构文之道,不过实字虚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而虚字其性情也。”“且夫一字之失,一句为之蹉跎,一句之误,通篇为之梗塞。”这说的是下字对造句的影响,句子在全篇中的作用。这话虽然是对作文章说的,但作诗填词何尝不是如此。作诗填词绝不能只注重雕词琢句而忽视章法,那就是舍本求末了。
(王焕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