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史记》之所以被鲁迅称为“无韵之离骚”,是因为在《史记》中,司马迁虽然在记史,但同时他也象屈原一样,经历坎坷遭际不平,于是在《史记》的字里行间,便像《离骚》一样寄寓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忧愤情怀。《管晏列传》就是一篇这样的传记文章。
《管晏列传》是管仲和晏婴二人的合传,其写作手法独步千古,足堪称范。二人一生开基立业,功绩甚伟,但司马迁于二人的政治生涯却用廖廖几笔即概述完毕,而侧重写了他们的轶事,而这些轶事的主题则是知人善任和知己难遇。
在管仲传记中,司马迁侧重写了“管鲍之交”,即管仲引鲍叔牙为知己的来龙去脉。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这段话应该是管仲志意得酬时的感慨,每每读来都让人荡气回肠。在这里我们看到,管仲当初的种种作为,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可好在鲍叔牙“知其贤”,没有简单地拿道德标签往他身上贴,而是看到了他这些行为背后“不得已”的原因,这就是“知”。这里的“知”,不仅是了解,更重要的是理解和宽容。正是有了鲍叔牙的推举,管仲才得以辅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鲁迅曾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什么是知己?我的理解就是,不仅能够了解你欣赏你,更重要的是能容忍你的缺点,宽容你的过失,不以一时一事否定你人品的人。实际生活中,我们为什么会感到知己难求呢?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求全责备之心常存于胸、包容忍让之德却难挂怀的缘故。仅就搭伙做生意来说,如果对方在分利时,自己总是多分点,少则一次多则二次,恐怕多数人就会认为这人“不可交”了。鲍叔牙的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不仅宽容了管仲的种种在常人看来不堪的行为,而且在推荐管仲后能够甘居于管仲的位置之下,一生为他当下手而无怨言无嫉妒心。文章读到这里,读者恐怕都和当时的人感觉一样,“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了。
不难看出,管仲的这段话,表面上看是管仲说的,但里面却倾注了司马迁的感情,表达的是司马迁自己的心声。尤其是“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这一句,不由使我们想到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自陈甘愿腐刑受辱,并不是不识去就之分,是“不得已”的那段话来——“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受辱不是自己没有羞耻之心,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因为心中有更高远的理想还没有实现。
与管仲的被知遇被荐举不同,晏婴传记中的两则轶事,则写的是晏婴知人和荐举别人。而且,他荐举的这两个人,都是社会的下层人士,一个是“在缧绁”中的越石父,一个是自己的仆御(车夫)。
在赎越石父这则轶事中,司马迁侧重写了越石父被救后,看到晏子对自己不以礼相待后的反应,并说出了“请绝”的原因:“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通过越石父之言,我们看到了他的人格尊严,他追求的是精神上的知己,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不是身体的自由。当他在缧绁中时,那是因为没有人了解自己,可是既然晏子来救他了,说明晏子是自己的知己,可是晏子在自己被赎出后并没有拿自己当知己来对待。所以他认为,既然你也不是我的知己,那我现在和在缧绁中也没什么区别。晏子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并没有以施恩者自居,而且也不计较越石父的激烈言辞,而是马上转变态度,把越石父“延入为上客”。
知己,就应不论尊卑贵贱,人格平等,相互尊重。
接下来的故事,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见识过人的仆御之妻。她从自己丈夫和晏子的神态对照中,看出了丈夫的浅薄。好在仆御也是明事理的,经老婆一点拨,及时端正了态度,由张扬变成了内敛。晏子及时发现了这一变化,“怪而问之”,于是仆御把自己改变的原因如实以告。大概晏子正是从他没有“大男子主义”,知过即改,且家有贤妻这些方面,觉得他是可用之才,所以才荐举他为大夫的。
现如今不少领导的司机,在跟着领导跑几年以后,大多也都能混个一官半职。其中,领导有几个像晏子之明、司机有几个像仆御之贤的,就不得而知了。
司马迁因为为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而“深幽囹圄”,当其时,“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报任安书》)。这时,谁是司马迁的知己?谁又能理解他甘受腐刑的苦衷呢?他的遭遇与越石父是多么相似,同是身羁缧绁。但越石父得遇了晏子,因此便有了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机会;就连晏子的车夫也能有机会得晏子的赏识,出人头地。所以司马迁对晏子充满了崇敬和向往之情,其言称“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良有以也。
(杨新华)
2009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