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处】
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卿曰：“微太子言，臣愿得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今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能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太子曰：“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樊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日夜切齿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
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无可奈何，乃遂收盛樊於期之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为装遣荆轲。
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与忤视。乃令秦武阳为副。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先遣秦武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既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兴兵以拒大王，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头，及献燕之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下，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起，取武阳所持图。”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恐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秦王方还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左右既前，斩荆轲。秦王目眩良久。
——刘向《战国策·燕策三》节选
【译文·故事】
秦国将领王翦打败了赵国，俘虏了赵王，将赵国的土地悉数收归秦国，率兵向北进发侵占土地，到达燕国南边的边界。
太子丹害怕了，于是就请求荆轲说：“秦国的军队早晚之间就要渡过易水了，即使我想长久地侍奉您，怎么还能做得到呢？！”荆轲说：“没有太子这话，我也要请求行动。现在去没有凭信之物，那么就无法接近秦王。如今樊将军，秦王用一千斤金和一万户人口的封地来购买他的人头。如果真能够得到樊将军的人头和燕国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很高兴地接见我，我才能够有办法来报答太子。”太子说：“樊将军因为走投无路来投奔我，我不忍心因为自己的私情，而伤害忠厚之人的心意，希望您再从其他方面考虑考虑这事。”
荆轲知道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拜见樊於期，说：“秦王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十分刻毒。父母宗族，都被杀戮和没收为奴。现在听说秦王用一千斤金、一万户人家的封地来购买将军的首级，您打算怎么办？”樊将军仰天叹息流着眼泪说：“我每次想起，常常痛入骨髓，只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罢了！”荆轲说：“现在有一个建议，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并且能报樊将军的仇恨，怎么样？”樊於期于是靠近问：“该怎么办呢？”荆轲说：“希望得到樊将军的首级来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非常高兴而好好地接见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刺他的胸，这样就报了将军的仇，燕国被欺侮的耻辱也就解除了。将军可有这样的意愿吗？”樊将军脱下一只衣袖，握住手腕进一步说：“这是让我日夜咬牙切齿非常痛心的事，到现在才听到您的指教！”于是自杀。
太子听说这件事，飞奔前往，伏在尸体上大哭，极其哀痛。既然已经这样，是无可奈何的事了，于是就收拾盛装好樊於期的首级，用盒子封装起来。
在这时太子事先寻求天下最锋利的匕首，从赵人徐夫人那里得到了，便用百金买下，让工匠用毒药液对匕首进行淬火，用它试着刺人，（只要）血沾湿衣缕，人没有不立即死亡的。于是打点行装送别荆轲。
燕国有勇士叫秦武阳的，十二岁的时候就杀人，人不敢和他正视。于是让秦武阳作为（荆轲的）助手。
荆轲等待另一个人，想同他一起去，那个人住得远还没到，就为他驻留等待。
过了些时候还没有出发，太子嫌荆轲动身迟缓，怀疑他改主意反悔了，于是又去请求他说：“日子已经不多了，荆卿难道没有意思去了吗？就让我先打发秦武阳动身！”荆轲非常生气，怒斥太子道：“现在去了就不能回来的，混小子罢了！如今拿着一把匕首进入不知底细的强大秦国，我之所以滞留的原因，是想等我的朋友一起去。如今太子嫌我动身迟缓，我就辞别了。”于是就出发了。
太子和那些知情的宾客，都穿着白衣白帽来给他送别。到了易水上，祭过路神，就要上路了。高渐离击打着筑，荆轲应和着节奏放歌，发出悲凉的变徵之声，人们都流着泪哭泣。荆轲又走上前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发出声调激愤的羽声，人们都愤怒地瞪大着眼睛，头发向上竖立顶起帽子。于是荆轲就上车离开，一直没有回头。
到了秦国，带着约合千金的钱和物品，以厚礼赠送给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
蒙嘉为他先对秦王说：“燕王确实非常害怕大王的威势，不敢派兵来抵抗大王，愿意拿全国的百姓来做您的臣子，排在诸侯的行列，像秦国的郡县那样向秦国进贡供职，只求能够守住祖先的宗庙。他害怕不敢自己来陈述，谨以斩杀樊於期之头并献上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用盒子装好，燕王在朝廷对其拜叩后将它送出，派遣使者来把这些告诉大王。一切听大王吩咐。”
秦王听了这些，非常高兴。于是穿上朝服，设九宾之礼，在咸阳宫接见燕国的使者。
荆轲手捧装着樊於期头的盒子，而秦武阳捧着装有地图的匣子，按先后顺序进来。到了殿前的台阶下，秦武阳害怕得变了脸色，大臣们对此感到奇怪，荆轲回头对武阳笑了笑，走上前向秦王道歉说：“北方边远地区的蛮夷之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有些害怕，希望大王能稍微原谅他些，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起来吧，把武阳捧的地图给我拿过来。”
荆轲拿过地图奉上，打开地图，地图全部展开后露出了匕首。荆轲趁机用左手抓住了秦王的袖子，而右手拿着匕首就刺秦王。没有刺到，秦王吃了一惊，自己挣着站起，扯断衣袖。拔剑，剑太长，拿着剑鞘。当时恐慌着急，剑插得太紧，所以没能立刻抽出来。
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着柱子跑。大臣们非常吃惊，事情突然发生，根本没想到，大家都乱了方寸。而按照秦国的法律，大臣在殿上侍奉秦王的，不能持有兵器。各位拿兵器的侍卫，都站列在殿下，没有诣意不得上殿。正在慌急之中，来不及召呼下面的侍卫，因此荆轲追逐着秦王，而大家终究惶急之中没什么东西来击打荆轲，而仅仅用手一齐和荆轲搏斗。
这时，侍奉秦王的医生夏无且用他手里的药袋投向荆轲。秦王还是绕着柱子跑，终究惊惶着急不知该怎么办。身边的大臣就提醒说：“大王背剑！大王背剑！”于是秦王拔出了剑砍向荆轲，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伤残倒地，于是就举起匕首投向秦王，没投中，击中了柱子。秦王又砍杀荆轲，荆轲身中八处剑伤。
荆轲自知事情不能成功，靠在柱子上大笑，两腿张开，像簸箕一样地坐着，痛骂道：“事情之所以没有成功，是想活捉你，一定要得到契约来回报太子的缘故！”
秦王左右大臣上前，斩杀荆轲。秦王（头晕）目眩了很长时间。
【释义·点评】
荆卿：燕人称荆轲为荆卿；卿，对人的尊称
微太子言：微，无、没有。
樊将军：即下文的樊於期，秦国将领，因得罪秦王，逃到燕国。
戮没：杀戮和没收为奴。
右手揕其胸：揕，刺。
秦武阳：《史记》作“秦舞阳”。
迟之：嫌荆轲动身迟缓。
竖子：对人的鄙称。
既祖：饯行之后。祖，古人出远门时祭祀路神的活动。这里指饯行的一种隆重仪式，即祭神后，在路上设宴为人送行。
击筑：古代弦乐器，形似琴，有十三弦。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
为变徵之声：发出变徵的声音。古时音乐分为宫、商、角、徵、羽，变徵是徵音的变调，声调悲凉。
瞋目：形容发怒时瞪大眼睛的样子。
设九宾：是我国古代外交上最为隆重的礼节，有九个迎宾赞礼的官员司仪施礼，并延引上殿。
少假借之：稍微原谅他些。少，通“稍”；假借，宽容、原谅。
操其室：握住剑鞘。室，指剑鞘。
郎中：宫廷的侍卫。
荆轲是战国末年卫国人，好读书击剑，结交名人。秦国攻灭了韩、赵两国后，又向燕国进军。燕太子丹这时结交了荆轲，便决定派他去行刺秦王，以期扭转局势。《战国策》中“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写得很有特色，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展现了不同的人物性格，如燕太子丹的自私和虚伪，樊於期的义气和刚烈等。作者用对比来塑造人物的手法也特别值得留意，秦武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与忤视”，说明秦武阳胆大且凶恨，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在秦庭上“色变振恐”，从而进一步反衬了荆轲的勇气和胆略。当图穷匕见时，作者通过一系列节奏急促的短句——“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拔剑，剑长，操其室。”——很好地表现了现场的紧张气氛，使人如身临其境，有透不过气之感。
后来“荆轲”或“荆卿”便成了壮士的代称。运用举例——北周·庾信《咏怀》诗之二六：“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五七回：“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正好笑！” 因荆轲辞别太子丹曾有《易水歌》，所以在古典文学作品中提到“易水”，也多指“荆轲刺秦”一事。例句——北周·王褒《高句丽》诗：“萧萧易水生波， 燕赵佳人自多。” 唐·李白《留别于逖游塞垣》诗：“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清·吴伟业 《又咏古》之五：“古来有烈士， 轵里与易水 。”
由这个故事还产生了一个成语“图穷匕见”：图，地图；穷，尽；见，现。地图全部展开以后匕首露了出来。比喻事情发展到最后，真相或本意显露了出来。运用例句——叶圣陶《一个青年》：“不意先生乃蓄别抱，图穷匕见，爰有所言。”孙中山《敬告同乡书》：“自弟有革命演说之后，彼之诈伪已无地可藏，图穷而匕首见啊。”
（杨新华 译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