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处】
弘靖之入幽州也,蓟人无老幼男女,皆夹道而观焉。河朔军帅冒寒暑,多与士卒同,无张盖安舆之别。弘靖久富贵,又不知风土,入燕之时,肩舆于三军之中,蓟人颇骇之。弘靖以禄山、思明之乱,始自幽州,欲于事初尽革其俗,乃发禄山墓,毁其棺柩,人尤失望。从事有韦雍、张宗厚数辈,复轻肆嗜酒,常夜饮醉归,烛火满街,前后呵叱,蓟人所不习之事。又雍等诟责吏卒,多以反虏名之,谓军士曰:“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军中以意气自负,深恨之。
——《旧唐书·张弘景传》节选
太元七年,坚飨群臣于前殿,乐奏赋诗。秦州别驾天水姜平子诗有“丁”字,直而不曲。坚问其故,平子曰:“臣丁至刚,不可以屈,且曲下者不正之物,未足献也。”坚笑曰:“名不虚行。”因擢为上第。
——房玄龄等《晋书·载记·苻坚下》节选
相关典籍:
长庆初,刘总举所部内属,请弘靖为代,进检校司空,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卢龙节度使。始入幽州,老幼夹道观。河朔旧将与士卒均寒暑,无障盖安舆,弘靖素贵,肩舆而行,人骇异。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弘靖惩始乱,欲变其俗,乃发墓毁棺,众滋不悦。旬一决事,宾客将吏罕闻其言。委成于参佐韦雍、张宗厚,又不通大体,朘刻军赐,专以法拫治之。官属轻侻酣肆,夜归,烛火满街,前后呵止,其诟责士皆曰“反虏”,尝曰:“天下无事,而辈挽两石弓,不如识一丁字。”军中以气自任,衔之。
——《新唐书·张弘景传》节选
【译文·故事】
张弘靖进入幽州的时候,幽蓟一带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都站在道两旁观看。河朔这里军队的将帅寒冬酷暑时节,大多和士兵一样,没有打伞、坐车这样的区别。弘靖享受富贵惯了,又不了解风土人情,进入燕地时,在三军之中坐着轿子,幽蓟的百姓对他的作派很是惊讶。弘靖因为安禄山、史思明之乱始发于幽州,想在上任之初完全变革当地风俗,于是就发掘了安禄山的坟墓,毁坏了他的棺材,人们更加失望了。任用的韦雍、张宗厚等几个人,又轻率放肆好喝酒,常常在夜里喝醉了回来,满街的灯烛火把,前前后后一片呵叱之声,这些事都是幽蓟百姓不能适应的。另外韦雍他们责骂官兵,多数时候以“反贼”来称呼他们,对士兵说:“如今天下没有战事,你们这些人能拉得开两石力的弓,不如认识一‘丁’字。”军队中认为意志勇气才是重要的,对韦雍他们非常痛恨。
晋孝武帝太元七年,符坚在前殿上大宴群臣,奏乐赋诗。秦州别驾天水人姜平子的诗里有“丁”字,是一直竖没下面的弯钩。符坚问他怎么回事,姜平子说:“臣子品性刚正,不可以弯曲,况且下面弯曲的是不正之物,不值得呈献。”符坚笑着说:“好名声之下品行也错不了。”于是把他的诗选拔为上等。
【释义·点评】
别驾:官职名,全称为别驾从事史,也叫别驾从事,为州刺史的佐吏。别驾因其地位较高,刺史出巡辖境时,别乘驿车随行,故名。
幽州:隋唐时北方的军事重镇、交通中心和商业都会。
蓟:蓟州,在今天津市之北。隋代为渔阳郡,唐代称蓟州。
河朔:古代泛指黄河以北的地区。
张盖:打伞。
安舆:安车。
入燕:进入燕地。燕,即幽蓟一带。
肩舆:即轿子。
呵叱:大声斥责。
诟责:斥责;责骂。
两石弓:两石力的弓。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市斤为一石。
臣丁:即做臣子的。丁,在这里是指从事某种工作的人。如园丁、家丁、庖丁,即这种用法。
唐穆宗长庆初年,幽州节度使刘总要求回朝,并请张弘靖代替自己。张弘靖随后被穆宗任命为检校司空,兼幽州、卢龙节度使。张弘靖养尊处优惯了,在赴任时是坐着轿子前往的。而当时在河朔一带的军队里,将帅和士兵没什么区别,无论寒冬酷暑,将帅们没有打伞和坐车的。所以老百姓站在道旁观看时,看到张弘靖这样一副作派,都很惊讶,先就没什么好印象。后来,张弘靖认为这里曾是“安史之乱”的发源地,为了变革当地的风俗,又把安禄山的坟给扒了,这下老百姓更失望了。据《新唐书》记载,这是因为当地风俗称“禄山、思明为‘二圣’”。而张弘靖的部下韦雍、张宗厚等人也非常放肆,好喝酒,常常喝醉了半夜才回来,回来时满街的灯烛火把,前后大呼小叫,老百姓更是看不惯。这几个人对军队的官兵也是经常责骂,并且称他们为“反虏”,也就是“反贼”的意思,把他们往安禄山、史思明身上乱靠。并且还对他们说:“如今天下没有战事,你们这些人能拉得开两石力的弓,不如认识一‘丁’字。”军队中认为意志勇气才是重要的,所以对韦雍他们非常痛恨。张弘靖及其手下种种的胡作非为,终于酿成了兵变。这是后话。
文中提到的地名幽、蓟、河朔、燕,均泛指张弘靖要去的幽州、蓟州一带。
马南邨先生在《燕山夜话·错在“目不识丁”吗?》这篇文章里在提到读错字时,曾经提到“目不识丁”这句成语的读错问题。他是这么说的:
至于读错字的又该如何呢?最普通的例子,如“目不识丁”这句成语,明明知道读错了,应该不应该纠正呢?
就这句成语的来历而论,读错的责任不在今人而在古人。大家知道,这句话是唐穆宗长庆年间幽州节度使张弘靖说的。据《旧唐书》列传第七十九载:“弘靖……谓军士曰: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同样,《新唐书》列传第五十二也写道:“弘靖……尝曰:天下无事,而辈挽两石弓,不如识一丁字。”这两部书的字句几乎完全相同,可见宋代的宋祁在编写《新唐书》的时候,大体上是照着五代刘昫的《旧唐书》抄的。他没有想到,这一抄就以讹传讹了。
但是,宋代另一个学者孔平仲,在《续世说》中却认为:“一丁字应作一个字。因篆文丁与个相似,误作丁耳。”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宋代学者洪迈,在《容斋俗考》中也说:“今人多用不识一丁字,谓祖唐书。以出处考之,乃个字,非丁字。盖个与丁相类,传写误焉。”问题很明白,唐书原文如果是“不如识一丁字”,意思显然不够通顺。为什么不说“一天字”或“一人字”呢?其实,不管用什么字都很牵强,只有说“一个字”才最为妥贴、最为通顺。有的人自以为很熟悉古代的汉语,却不一定能够辨别“目不识丁”的错误何在。反之,读惯了“目不识丁”的人,你能说他是错误的吗?
这样看来,现在一般人公认的成语“目不识丁”分明是错了。那末,是不是就应该加以纠正呢?而且,这是不折不扣地读了错字,比念别字还要严重,岂可用“约定俗成”为理由,而轻轻地把它放过去呢!
马南邨先生知识渊博,对读别字、错字的辨析也非常独到。但他说,有关“目不识丁”的话“是唐穆宗长庆年间幽州节度使张弘靖说的”,这话则存有疑问。有关“目不识丁”的话,如果在《新唐书》中还可以认为是张弘靖说的,那么在《旧唐书》中的记载则明显不能认为是他说的。《旧唐书》中是这么说的:“又雍等诟责吏卒,多以反虏名之,谓军士曰:‘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很显然,这句话前面的主语是“雍等”,即韦雍、张宗厚他们。
另外,洪迈在《容斋俗考》中认为,“个”字和“丁”字很像,是流传抄写时的手误,无疑很有道理。但孔平仲在《续世说》中的说法则有“蛇足”之嫌:“因篆文丁与个相似,误作丁耳。”平白地说出个“篆文”来。“篆文”在唐宋时期早已不是日常的书写方式了,岂有史书以“篆文”刊印或抄写之理?
不管是谁说的,“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这话,都不能当成“励志”语来解读。史书也是以批评的态度来写的。因为军队不论是平时还是战时,都应该保持高度警惕,战士就应时时修练武艺。在冷兵器时代,士兵“挽得两石力弓”远比“识一丁字”重要。
如今的辞书大都把“目不识丁”的典故出处,归于《旧唐书》或《新唐书》的《张弘靖传》,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唐以前从没有人用过“目不识丁”。但偏有喜欢作翻案文章的人,另弹别调,说如今的辞书这样解释是“牵强附会”,说“目不识丁”之典,“实则出于《晋书·苻坚传》”。还说姜平子自作聪明所写的“丅”字,乃是古“下”字。姜平子不知此为古字,苻坚是粗人,当然也不知为“下”字云云。
这大概就叫“食古不化”吧?稍有点古文知识看过原文的人,恐怕都作不出姜平子和符坚都不认识“丁”字这样的结论。姜平子是有意将“丁”写成“丅”的,他用自己的巧言善辩,借机向符坚陈明做臣子的所应该坚持的操守。而符坚当然也知道他是写“丁”字,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写的“直而不曲”,所以才“问其故”,也就是问他怎么回事,怎么写成这样?并没有问他这是什么字。
翻案文章不是不可以作,但以这样的学问态度和水平来“正误”,非但不能正本清源,反倒添乱,贻误于人。
总之,“目不识丁”原典是出自《旧唐书·张弘靖传》。或许作者本来写的是“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个字”,但在传抄或刊印过程中却误将“个”作“丁”,久而久之,也就习非成是了。再加上“丁”字笔画简单,人们相当然地认为“丁”字易识,不认识“丁”字也就意味着不识字。从而产生了“目不识丁”这一成语,意思是连最普通的“丁”字也不认识。用来形容一个字也不认得。所谓成语就是语言词汇中定型的词组或短句。“目不识丁”既然已经约定俗成,我们了解其来历是可以的,但不能为纠“错”而强行修改。
成语“目不识丁”运用举例——明·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明·冯梦龙《警世通言·钝秀才一朝交泰》:“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清·昭连《啸亭杂录·苏昌》:“其子富纲为滇督几二十年……目不识丁,凡有文稿,皆倩吏胥讲释,合省传为笑柄。”鲁迅《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说起大众来,界限宽泛得很,其中包括着各式各样的人,但即使‘目不识丁’的文盲,由我看来,其实也并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巴金《家》:“我试问如果你母亲要把你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俗商,或者一个中年官僚,或者一个纨袴子弟,你难道也不反抗?”
(杨新华 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