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处】
开成七年，有卢生名英，字萃之。于邯郸逆旅，遇道者吕翁，生言下甚自叹困穷，翁乃取囊中枕授之。曰：“子枕吾此枕，当令子荣显适意。”时主人方蒸黍，生俛首就之，梦入枕中，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为妻，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于是旋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大破戎虏，为相十余年，子五人皆仕宦，孙十余人，其姻媾皆天下望族，年逾八十而卒。及醒，蒸黍尚未熟。怪曰：“岂其梦耶？”翁笑曰：“人生之适，亦如是耳！”生抚然良久，稽首拜谢而去。经此黄粱一梦，卢生大澈大悟，不思上京赴考，反入山修道去也。
——无名氏《枕中记》
相关典籍：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
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青甆，而窍其两端，生俛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卞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毚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肖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令，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
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内外，锦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沈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沈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沈既济《枕中记》
【译文·故事】
开成七年，有个姓卢的男子名英，字萃之。在邯郸旅居，遇到道家仙人吕翁，卢生说话间很是哀叹自己的穷困，吕翁于是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枕头给了他。说：“你枕着我这个枕头，就会让你荣华显贵满足你的心愿。”当时旅店的主人正在蒸黄米饭，卢生低头枕在了枕头上，梦见自己进入到枕头里，于是到了他的家中，几个月后，娶了清河崔家的女儿为妻子，女子容貌很是美丽，卢生的钱越来越多，卢生非常高兴。于是不久又中了进士，积功升官为舍人，升迁为节度使，将戎虏打得大败，作了宰相十多年，五个儿子都在做官，孙子辈也有十多人，他们的姻亲都是天下的名门望族，年岁过了八十才死。等到醒来，黄米饭还没有蒸熟。卢生奇怪地问：“难道刚才是梦吗？”吕翁笑着说：“人生的愿望，也跟这个（梦）一样。”卢生茫茫然像丢了自己似的呆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给吕翁叩头拜谢后离开了。经过在黄米饭旁做的这一梦，卢生大彻大悟，不再想进京赶赴科举考试了，反而进山修炼道家之术去了。
【释义·点评】
开成：唐文宗李昂的年号，共计5年（836年正月—840年腊月）。此处言“开成七年”，显然错误。或为作者有意虚构也未可知。沈既济《枕中记》中作“开元七年”，开元为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共计29年（713年腊月—741年腊月）。
逆旅：旅居。
吕翁：指吕洞宾，著名的道教仙人，八仙之一。
蒸黍：黍，一种子实叫黍子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其子实煮熟后有粘性，可以酿酒、做糕等。
累官：谓积功升官。
舍人：官职名称。
节度使：唐代开始设立的地方军政长官。
戎虏：古时对西方或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
姻媾：姻亲。
抚然：茫然自失貌。
稽首：古代的一种跪拜礼，为“九拜”之一。
大澈大悟：形容彻底醒悟、明白。
这个故事在《太平广记·吕翁》中也有记载。之所以称之为《枕中记》，沈既济的《枕中记》交待得明白：吕翁给卢生的枕头是青瓷做的，两头有孔。卢生枕上去以后，孔逐渐变大，卢生就整个身子钻了进去。接下来的事都是在进入枕中以后发生的。所以称之为《枕中记》。作者将枕头作为一个媒介，起到了梦与现实相隔的作用，进入枕中就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也就是梦的世界。
《枕中记》的主题是为了宣扬道家思想，即人生的富贵荣辱，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而已。“无苦无恙”何尝不是人生的幸福？
由于卢生的美梦做醒，店家“蒸黍尚未熟”，说明时间很短。黍，是一种黄米，也即“黄粱”，所以后来卢生的这个梦就和“黄粱”联系在了一起，称其为“黄粱梦”。在诗词等文学作品中屡被提及——宋·黄庭坚《戏答赵伯充劝莫学书及为席子泽解嘲》：“感君诗句唤梦觉，邯郸初未熟黄粱。”宋·杨时《勉谢自明》：“试问邯郸攲枕客，人间几度熟黄粱。”成语“黄粱美梦”、“黄粱一梦”、“一枕黄粱”等等，都是出自这个典故。
“黄粱梦”后常用以比喻虚幻的事和不能实现的欲望。运用举例——宋·范成大《邯郸道》诗：“困来也作黄粱梦，不梦封侯梦石湖 。”宋·王安石《听泉亭》：“十年客底黄粱梦，一夜水声却唤回。”元·无名氏《瑶台月》：“黄粱梦断。把眼底浮华，须当猛省，凡笼跳出，物外有何萦绊。”明·冯梦龙《醒世恒言·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大唐咸通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肆，遇正阳子锺离先生，点破了‘黄粱梦’，知宦途不足恋，遂求度世之术。”清·褚人获《坚瓠八集·十空曲》：“华表铭旌断送黄粱梦，君看盖世功名总是空。”《人民文学》1981年第4期：“如同黄粱梦般的一现一闪。”
也作“邯郸梦”。例句——宋·王安石《中年》诗：“中年许国邯郸梦，晚岁还家圹埌游。”明·王錂《春芜记·宴赏》：“看盈盈鬓星，须早把邯郸梦醒。”郭沫若《残春及其他·月蚀》：“本是穷途人，不应该妄想去做邯郸梦。”
也作“黄粱美梦”。例句——2006年7月14日《人民日报·让城市酣畅地呼吸》：“过高的建筑密度，使绿化工程无地可做；绿地严重缩水的工程项目，却因规划书中冠冕堂皇的数字而畅通无阻。结果是，许多家庭倾其所有购买的‘绿色家园’，最终成了黄粱美梦。”2006年5月1日《京华时报·拉美三国组建“反美联盟”》：“除了上述三国的公然叫板，巴西和阿根廷这样的地区大国也根本不买美国的账。对美国来说，试图控制整个拉美地区已经成为黄粱美梦。” 2010年5月18日《京华时报·卫冕夜无意外》：“在首都马德里，聚集在街头的球迷鸦雀无声，皇马逆转已成黄粱美梦。”
也作“黄粱一梦”。例句——宋·文天祥《挽李制帅二首 其一》：“伤哉生出瞿塘险，翻落黄粱一梦中。”宋·吕胜己《木兰花慢》：“总是黄粱一梦，怎如尘外逍遥。”元·范康《竹叶舟》第一折：“（吕岩）因应举不第，道经邯郸，得遇正阳子师父，点化黄粱一梦，遂成仙道。”《四游记·东华传道锺离》：“曾见万古以来，江山有何常主，富贵有何定数？转眼异形，犹之黄粱一梦耳。”
也作“邯郸一梦”。例句——宋·于石《浪吟》：“纷纷蚁穴争侯王，邯郸一梦炊黄粱。”明·王九思《水仙子带过折桂令·归兴》：“一拳打脱凤凰笼，两脚蹬开虎豹丛，单身撞出麒麟洞。望东华人乱拥，紫罗澜老尽英雄。参详破‘邯郸一梦’，叹息杀商山四翁，思量起华岳三峰。”
也作“一枕黄粱”。例句——宋·汪莘《感白发》：“一枕黄粱梦欲残，死生大海浪漫漫。”明·王稚登《赠长洲蔡明府》：“一枕黄粱俱莫问，君依迁客我依僧。”明·无名氏《贫富兴衰》第三折：“百年世事沤随浪，都做了一枕黄粱。”清·袁枚《梦》诗：“古今最是梦难留，一枕黄粱醒即休。”毛泽东《清平乐·蒋桂战争》词：“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也作“一枕邯郸”。例句——清·厉鹗《折桂令·赋得客帐梦封侯》词：“李将军得遇高皇，万里名扬，万户勋偿。一枕邯郸，总是荒唐。”清·归懋仪《百字令 病起即事》：“追忆一枕邯郸，黄粱未熟，缥缈梯琼级。”
（杨新华 译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