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处】
陈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于黄州之歧亭，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好宾客，喜畜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师子，指柳氏也。坡又尝醉中与季常书云“一绝乞秀英君”，想是其妾小字。黄鲁直元祐中有与季常简曰：“审柳夫人时须医药，今已安平否？公暮年来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又一帖云：“承谕老境情味，法当如此，所苦既不妨游观山川，自可损药石，调护起居饮食而已。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任放不解事邪？”则柳氏之妒名，固彰著于外，是以二公皆言之云。
——洪迈《容斋三笔·陈季常》
【译文·故事】
陈慥字季常，是陈公弼的儿子，住在黄州的歧亭，自称为“龙丘先生”，又叫“方山子”。喜好结交宾客，也喜欢蓄养歌女美妾，但他的妻子柳氏特别凶悍嫉妒，所以苏东坡有诗说：“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师子，指的就是柳氏。苏东坡又曾在醉中给季常书信里有“一绝乞秀英君”的话，想来“秀英”是陈慥妻子的名字。黄鲁直在元祐年间有给陈季常的书简说：“观察柳夫人时常需要医药，如今身体已经安好了吧？陈公晚年来希望逐渐求得清净的乐趣，美妾没有再新进了，柳夫人又对什么忧虑而导致疾病呢？”又有一帖说：“承蒙你告诉我你老来的情境况味，按道理应该如此，你所苦恼的并不妨碍你游览观赏山川，自己可以耗费一些药石，调护自己的起居饮食罢了。河东夫人也应该能够哀怜你年纪很大了，还一味任性不懂事吗？”由此可见柳氏嫉妒的名声，本来就彰显闻名于外，因此这两位才都有这样的说法。
【释义·点评】
公弼：陈公弼，名希亮，字公弼。先后任过知县、知州、知府、转运史等地方官，官至太常少卿。从政三十多年，肯为百姓办实事，由于正直挚诚，路有颂声，每次任满离境时，百姓都洒泪相送。
师子：狮子，也称狻麑。佛家用以喻佛，指其无畏，法力无边。
黄鲁直：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又称黄豫章。
元祐：宋哲宗赵煦的第一个年号（1086年—1094年）。
姬媵：妾。
北宋元丰二年（1079年），正在湖州任太守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捕下狱，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没想到，在黄州他遇到了故人陈季常。陈季常的父亲陈公弼曾经是苏轼的上司，早年陈公弼任凤翔知府时，苏轼为凤翔签判。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有侠义之气的陈季常。二人在黄州不期而遇，故人相见格外亲切。此时的陈季常已是一位隐士，苏轼说起既往，季常“俯而不答，仰而笑”，俨然已参透人生。后来季常把苏轼请到家里做客，苏轼看到季常家虽“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令苏轼很是讶异——这就是当年那个“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的陈季常吗？这些，在苏轼写的《方山子传》中，都有交待。
关于陈季常怕老婆的典故，出自洪迈的《容斋随笔》。洪迈是根据苏轼的两句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还有黄庭坚写给陈季常的两封书简来作出判断的。认为一定是陈季常怕老婆的名声在外了，苏轼和黄庭坚才以此取笑他。在古代，河东是柳姓的郡望，而陈季常的妻子姓柳，所以“河东”是代指陈妻；狮子吼，是佛家语，喻威严， 陈季常好谈佛，所以苏东坡借佛家语来开他的玩笑。意思是只要柳夫人一发怒，陈季常便吓得拄杖落手、不知所措了。
后来人们就用“河东狮子吼”来比喻妒悍妻子的发怒，并借以嘲笑惧内的人。运用举例——《清平山堂话本 快嘴李翠莲记》：“进入新房，坐床撒幔，先生道：‘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中国近代史资料《太平天囯·夫道》：“夫道本于刚，爱妻要有方。河东狮子吼，切莫胆惊慌。”也省作“河东狮吼”。例句——明·无名氏《四贤记·挑斗》：“鹭鸶行状黄昏后，也曾闻河东狮吼。”清·华广生《白雪遗音·玉蜻蜓·戏芳》：“为妻刚正懒绸缪，怕只怕河东狮吼。”清·彭养鸥《黑籍冤魂》第二十二回：“少不得太太面前还要趋奉趋奉，防是河东狮吼起来，要不太平。”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三九回：“ 无奈瞿老爷一来怕有玷官箴，二来怕‘河东狮吼’，足足坐了一夜。”
用“河东狮子”代指妒悍的妇女。例如——宋·蒋捷《风入松·戏人去妾》：“恨杀河东狮子，惊回海底鸥儿。”明·梅鼎祚《玉合记·砥节》：“吼动河东狮子，惊回海底鸥儿。”清·古吴墨浪子《西湖佳话·西泠韵迹》：“倘入侯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妬。”
用“河东性”指妇女妒悍的性格。例如——清·陈鼎《邵飞飞传》：“淡淡春衫袅袅腰，菱花自对亦魂消。如何刚狠河东性，相见虽怜总不饶。”
需要指出的是，“河东狮吼”作为悍妻或男人惧内的典故，很可能是“习非成是”的结果。清人王文诰认为河东狮子吼并非形容陈夫人悍妒的，这里的“河东”是指柳真龄。他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苏海识余》卷一中说：
柳真龄字安期，闽人也。与陈季常善，亦从公游，三人多托禅悦为戏，公书牍中所称“柳簿”是也。柳宝一铁柱杖 ……以遗公……明年张乐全生日，公献铁柱杖……又二年，公自南都放还，宜兴道中《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据《狮子吼经》，佛氏但取其声宏亮，能警大众，无他旨也。河东，即柳真龄，谓柳尝以说经戏季常，并以铁柱杖为棒喝耳。此皆追述嬉笑之词也。 ……注家割截“狮吼”句，谓妒妇拄杖击壁，妄甚。
佛被称为“人中狮子”。“狮子吼”见于释迦牟尼佛初诞生时。据《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一载：佛出家前为悉达多太子，生时，一手指天，一手之地，作狮子吼，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表示佛尊贵无比具有大威神力，能降服一切烦恼魔障，毒龙恶鬼。“棒喝”是禅宗师家接待初学者的手段之一，对于其所问的问题，师家往往不用语言来答复，或者使用棒锋击打其头部，或者冲其大喝，看其反应能力，断定学生悟解能力。所以，王文诰对“狮子吼”的解释是正确的。
苏轼的诗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出自《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全诗如下：
东坡先生无一钱， 十年家火烧凡铅。
黄金可成河可塞， 只有霜鬓无由玄。
龙丘居士亦可怜， 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 拄杖落手心茫然。
谁似濮阳公子贤， 饮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 在家学得忘家禅。
门前罢亚十顷田， 清溪绕屋花连天。
溪堂醉卧呼不醒， 落花如雪春风颠。
我游兰溪访清泉， 已办布袜青行缠。
稽山不是无贺老， 我自兴尽回酒船。
恨君不识颜平原， 恨我不识元鲁山。
铜驼陌上会相见， 握手一笑三千年。
从此诗所要表达的意思看，乃是对濮阳公子吴德仁处世态度的赞赏。他说自己没有钱炼名贵的丹药，无法阻挡衰老的脚步；陈季常“谈空说有”地信佛，却也要接受精通佛道人的棒喝。只有吴德仁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并且有养花种草的高情雅致，这才是“在家学得忘家禅”，过的是神仙般的生活。由此可知，苏轼是把信佛参禅修来世与消遥自在过好当下这两种处世方式，对比着来谈的。显然，如果把“忽闻河东狮子吼， 拄杖落手心茫然”理解为陈季常怕老婆的行为，就与全诗的格调不搭了。另外，苏轼在《方山子传》中说陈季常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如果柳氏妒悍，恐怕在“环堵萧然”之家，也难以“自得”吧？再者洪迈，一面说陈季常“喜畜声妓”，一面又说“柳氏绝凶妒”，这种说法本身也显得矛盾。
（杨新华 译评）
